当晚霞抹尽最后一丝余晖,火红的灯笼重新将昏暗的府邸照亮,络绎不绝的仆役来往搬送着大小不一的贵重物件,方才那名登记礼品单的相府管事步入席桌中央的位置,朝着主位上的稽婴与周边行了一礼。
此时四周的丝乐之声渐消,然后这位管事便开始大声朗读起礼单送礼人与礼品。
而宣读的顺序自然是从登记的早与晚、前与后来排的。
“内史越大人,送上和田碧玉扣一对,已鉴。”
随着报单,席宴中一位身穿黑底红边朝服的中年男人撑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方才吃了几杯粟酒,已有些熏熏然,他抬起下巴,脸上噙着一抹高傲的笑意。
他取过一旁仆人恭捧来的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然后取出那一对和田碧玉扣向着众人展示一番。
这对和田碧玉扣乃双玉扣环,温润有光,水头十足,取出时撞击发出琅琅清脆的声音,既为个体又合嵌为一体,无论从工艺上或者玉质上看来,都属于把玩摆设的上上品。
接着他便手舞足蹈地一番浮夸又兴致地讲述其来历与价值,最后才一脸殷勤讨好地献上给了稽婴。
稽婴对这份礼倒是神色平和,见不得多欢喜倒也没让人冷场,道了谢后他便让身后的随侍接过锦盒,而随侍又交给其它的人归置入库。
“国尉奉大人,送上天山浮沉木雕花软枕,已鉴。”
另一位坐在席位较前位置的老者听到念到他了,便慢吞而起,他膝关节不太好,一起身便有些酸软,因此动作显得笨拙与缓慢。
可这样一位年迈的官员倒是不少人都对他投以热切期待的注目,谁都知道这国尉奉大人不爱酒不爱美人,唯私下十分爱好收藏各类稀罕的物件,他几近倾覆了一身所有的积蓄去各地收罗各类好物,因此手上自有不少平常鲜见的好东西。
今日既然是来给丞相送贺礼的,自不会送些寒酸的玩意儿,想来是值得他们一赏的。
奉考如之前的那位官员一样先将准备献上的贺礼给在座的所有人炫耀介绍一番之后,这枕木乃天山的百年沉檀黑木所制,黑檀木具有神奇的保健功效,长期与人的皮肤接触,可清热解毒、安神益智的作用,这种黑檀木本身便十分罕见,乃十万里的天山中以千年积雪晶魄养育而成的瑰宝,再加上这拥有百圈的木年轮,更是珍贵异常。
所以说即使是这一小截的木头仍能许多人趋之若鹜,而这块木面雕有一层浮空的仙鹤龟松图,意喻健康长寿,送礼更是适宜得体。
这份礼,倒比之前那一份既实用一些,也更真诚一些,要知道近日来稽婴代受伤的赢稷处理各类政事繁忙劳累,每日早上起来便感觉肩颈僵硬酸痛,如今奉大人送上的软枕具有一定的养疗作用,倒是正合他心意。
他接收后,笑盈于面回敬了奉考了一杯酒,并且召来奴婢小心搀扶着有腿疾的他入席,这种前后差别待遇倒是一下便令众人看出一些味道来。
“少府……”
接下来,便这样一个一个地念到谁的贺礼谁便上前来献上带来的贺礼,并对着寿星讲着贺语。
在这其中,但凡有谁送上的是一些稀罕或不易出世的礼品,其它人便凑二两成群私下接耳,而有些心胸狭窄的,前一秒觉得自己礼压场,但下一分种又被别人给压下风头的,则心生羡恨嫉眼地瞪着献礼之人。
而那些刷尽了风头的人则腆着肚子,脚下生风志得意满地入座。
不过一场宴会,却出现了人生百态。
基本上,这次能被邀请来参加稽婴寿宴的人都是一些掌管朝政的勋贵,有钱的不少,有权的基本都是,他们能搜刮一些稀罕的物件拿来讨好稽婴,倒也不算多费事,只是这一次,这些人发力尤其狠,倒像是想从中倒腾些什么来牟利。
“啧啧,想不到不过是一丞相寿宴,却能够看到这样多的稀罕物件,你说这秦国算不算一直在诸侯国中装着蛮荒穷国扮拙?”姒姜跪坐在陈白起身后,咂巴着嘴道。
“秦国的所有钱帛都拿来屯兵铸器,自然比不得其它那些受周文化熏陶得精致奢华于食、居、行。”陈白起慢腔调道。
到底是所居的环境不同,秦国常年受到周边那些凶悍的蛮夷侵扰,自是顾不上修饰身上的“皮毛”,只能拼命锻炼自己的“筋骨”变得更强悍,用以抵御各种侵害与抗击各种伤害。
他们不优雅,反而凶悍得像一头狼。
陈白起忽然想到了赢稷。
他真的与她见过的许多人都不同,或许只有秦国这样的生存环境才能培育出一个这样的赢稷出来吧。
姒姜眼神一闪,见这种场合倒也不适合继续深入这种话题,他便转到另一个层面上讲话:“这稽婴明知赢稷与这些朝臣私下多有罅隙,眼下他在他病重期间大摆寿宴,且看这前来祝贺的朝臣与贺礼,倒是堪比一国之君了。”
陈白起笑道:“你且看仔细了,这些人送的礼啊,是给自己以后种下的苦果。”
姒姜不解其意,道:“怎么说?”
陈白起先卖了一个关子:“据闻这秦国丞相以往可是从不大办寿宴,为何偏在今年这种微妙的时刻办了起来?”
姒姜想了一下,有了猜测:“你是说,他是另有目的?”
陈白起颔首:“最显浅的目的,估计就是替赢稷好好看看这些人面皮下,都安着一颗怎么样的心。”
她可从没有怀疑过稽婴对赢稷的忠心,虽然她曾好奇过,常年在咸阳城中翻云覆雨的稽婴怎会与远在边陲之地的赢稷有着这样牢不可破的信任关系。
姒姜道:“你啊,看这种事情最精准了,你讲讲,什么叫送的礼等于自己种下的苦果?”
陈白起趁无人注意时,便从席面上夹了一筷肥大的鸡腿扯下给姒姜。
这席台上的食物身后的随仆是没有资格食用的,可陈白起心疼姒姜今日跟她在外忙碌了一日,连一口啖食都没顾得上,她自然得替他顾上。
“你方才也说了,这不过一丞相的寿宴,但这些人送的礼都快赶上一国之君的厚重了,这说明了什么?”
姒姜接过鸡腿时愣了一下,接着便抿唇笑了。
陈白起让他赶紧吃了,也不用他接话了,便直接告诉他结论:“这说明他们啊都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越重便下意识送来的礼越重,当然……至于他们有什么样的**,便不是我能部猜得准的了。”
一看姒姜望向她,陈白起便知道他要问什么,因此先一步截断了话头。
姒姜放下已经几口啃干净了的鸡头骨,眼眸一转:“那你送的礼呢?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得清楚,她之前可没有什么积极热情地准备这场寿宴,可在送完沛南山长回来后,忽然一下便改变了态度,的确令人生疑啊。
陈白起顿了一下,然后笑意淡淡道:“自然也不会是单纯的了。”
人在浮华尘世之中,若真能一尘不染,那必是有很厚实的依仗,可她陈白起连这条命都是跟别人借来的,甚至目前而言连一个人正常的“人”都算不上,又怎么可能“虚怀若谷”地活着。
不知为何,姒姜这一刻在陈白起的脸上看到一种很深刻、却又很风轻云淡的忧伤。
就仿佛这种“忧伤”并不会令她怎么样,但却融入了她的骨血之中,永远无法剔除。
姒姜蓦然感觉心脏被揪痛了一下。
他故作轻松地道:“那你看到别人送上这么多贵重的贺礼,那你的礼物能从中脱颖而出?”
陈白起睫羽轻轻地动,笑容轻柔:“试一试无妨。”
“试什么?”
陈白起忽然转过眼,看着姒姜:“姒姜,你不要紧张,也不要担心。我好像从来便没有真正地为你做过什么吧,但今夜,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姒姜懵了好一会,最后磕磕绊绊:“你、你在说什么?”
陈白起以一种洞释而了然地目光凝注着他,目光纵容而理解。
她在告诉他,她一直都知道的。
其实从他知道姒四还活着那一刻开始,姒姜的情绪便不由自主地变得浮燥了起来,姒姜可能并不知道,他在她的眼中,一直处于一种背脊挺直、紧绷却沉郁的负面状态,她明白,他对姒四的感情不属于对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感情,那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了啊。
人或许都是这样,在拥有的时候不懂,亲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可当失去了,才发现自己宁愿拿所有一切去换回亲人的活着与健康。
孑然在世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陈白起懂的。
正因为懂,所以她并不希望姒姜也这样。
而这种孤独,是不可诉说,也是不能排解的。
她今日除了想挑一份礼送给稽婴,也是为了他,她特意带着他去了郊外走一走,她记得她看过一篇文章,上面写过,人是自大自然中来,只有回归到大自然中,心便会变得平静,她想让他能够暂时放松一下。
却不想她意外有了其它的收获。
尔后他们来到了丞相府,面对这个疑似“囚禁”着姒四的府邸,姒姜即便不说,陈白起也明白他的心情定然是不平静的。
他不能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于是他只能变得沉默,她知道,他其实很想不顾一切地潜进府中寻找出姒四,但却因为顾及着她的立场,只能压抑着自己陪着她在宴席上静候时机。
到了后面,他虽与她聊着天,却是想逼着自己别东想西想,但即使这样,陈白起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急切与燥动,像上了发条的钟被外力卡住不了,若不让它继续走,它便只能不停地在原地弹动,直至整个坏掉了。
这时,刚好管事长念到了——“齐国使者樾麓书院弟子陈焕仙,送上……迷梦一瓶。”
那管事在念到名字时,音调不受本能控制地上调了一格声阶,看起来似在忍笑一般。
“迷梦?”底下有人奇怪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好生奇怪的名字,不知此乃何物?”有人疑惑。
“樾麓书院的弟子?不说是樾麓书院被齐国的孟——”似乎意识到这话不该讲,那人便当即噤了声。
“呵,不过一介寒门士子,能拿出什么好物,取个这样别人猜不懂的名字,想来也不过是哗然取宠。”
“这倒是可能。”
不顾周围的人对自己的“贺礼”是哪种反应,陈白起稍整理了一下衣襟,便文雅得体地站了起来。
这些宴会上的人不少之前都曾由稽婴引荐见过陈白起一面,在他们眼中这个陈氏寒门士子除了脸长得好一些,便再无其它印象。
只是他们知道这寒门士子与丞相关系还不错,因此虽心怀不以为然,却并没有多下她面子,随口嘲讽几句,便冷眼瞧她到底能送出些什么东西。
既然是拿瓶装,有人便猜这“迷梦”可能是酒酿,也有一些人嗤嘲可能就是一瓶子水,当然也有一些脑洞大开的人猜这瓶中可能装有什么稀罕金沙之类的……
但考虑到她一介穷苦书生,怕也没有多少阔绰的手段,因此多数人顷向于她送来的可能是一瓶酒,毕竟有一句话叫醉生迷梦。
可当他们看到“陈焕仙”从仆役手中取过的一瓶子……只有大约拇指粗,2、3寸长,看着这样一个袖珍的瓶子时,所有人都同时瞪大了眼睛。
“这个瓶子——?”
这么小?!
虽然小,可这瓶子……这材质倒是前所未见,看似剔透如水晶,但却在这样小的管中掏空中央的位置,看着随着她拿动时,内里的液体亦流彩溢动,煞时迷人。
稽婴在听到管事念出陈白起送的贺礼时,老实说也与其它的的想法无二,只是他不是恶意的揣测,而是实事求事。
他淡淡地看了一下其它人,然后再用一种温和期待的神色看着陈白起,出声问道:“焕仙,方才你一直与我讲要保密的贺礼,便是这个……迷梦?可却不知道这迷梦是什么?”
陈白起举手中的琉璃(玻璃)瓶,这是她在商城中兑换的一个一次性试管,她将它放于月光下,瓶身光洁透明,映着光,折射着光,然后她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前方中央位置,有一排莲灯如豆,冉冉跳动,灯影中照出一道蓝袍纤瘦的少年,夜风撩动,她宛如玉珠,泛着莹莹之光。
她的视线凝视着试管中的液体,唇畔慢慢地弯起一道弧度。
她偏着头,目光一点一点变幻着,像被瓶中那变幻莫测的液体感染着。
“迷梦便是,一场由我来为诸位编织的……美妙梦境。”
所有人闻言,久久愕然,似根本没听懂她在讲什么,也或许是眼下这略显谲异的气氛给震凝住了。
陈白起拔开了琉璃瓶的塞子,这时一阵清风送来,忽然,所有人便感到一股清香萦绕在鼻间,那香味是他们从未闻过的馨香,不似浓郁的桂香,也不似轻淼的檀香,也不像某一种淡雅的花香,它很强烈,甚至感知到它是有它独特的颜色的,若硬要形容,那或许只能想象是如千百朵花同时绽放,辨别不清,却惊艳入迷。
不由自主,不受控制,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由身至心去细细地嗅闻着,去体会着,去感悟着这香气。
陈白起念道:“浮生若梦,醉生迷梦,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苦海无边,不过就此睡去,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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